為王金平院長的菩薩說進一解

 

立法院長王金平先生九月十四日在寓所前回答記者提問時,稱馬江等人為菩薩。這一用法是相當典型的佛教用語,當時在電視機聽了就覺得頗有親切感。但是這一說法,在事後看來,難免引起一些對於佛教不太熟悉的朋友們的疑惑,甚至連昭慧法師在討論此事時,在對王院長表示刮目相看」的同時,卻也說:「但是我認為:那些欲置他於死地的人,還不足以構得上『菩薩』之令名──不是我對他們有什麼偏見,而是在這一部分,我無法以佛法思維,作出『他們何以算是菩薩』的合理詮釋。

但我認為,王院長的這種用法,在華人佛教當前的信仰脈絡中,是相當普遍的一種用法。它不但有經典的根據,也有當代大徳的提倡。而且王院長用得非常到位,他對佛教語言的嫻熟,在我看來,絲毫不差。謹在此略述之。

首先是當天問答的脈絡:

記者問:院長!下星期二,如果江宜樺要來報告,見面會不會有點尷尬?
院長答:怎麼會尷尬?不會的!我一直認為,他們都是我心目中的菩薩,那麼他們給我逆增上緣,讓我能夠更為平靜,更為能夠體認到,世間的各種事物的因緣。所以不會有任何的看法,還是以平常心。究竟大家共事這麼久,且大家也一同遇過那麼多的事。所以,一定還是以尊重禮遇這樣的心情、態度,來處理她到院裡做報告的情況。何況這些所謂到立院來,是行使憲法給他的義務,我擔任院長、院會主席,也是依照憲法給予的職權跟規範。他是向院會主席行禮──院會主席有時不是我──他是向院會主席行禮,是對院會基本敬重,所以還是完全平常心看待這事情。

王院長在這段問答中,主要回答的問題是如何化解在院會中面對江院長時的尷尬」。而他總體的態度是「平常心」,而其理由則依先師李元松居士常說的:道、義、情、理、法五個層次來說,在「道」的層次,王院長說的是:我是信佛的人,所有的人在我心目中都是菩薩,都是教我認識世間真相的人,所以「平常心」面對之。在「情與義」的層次,大家過去還是有很多共事的情份,念在這些情份,大家可以相互尊重。在「理與法」的層次,大家都是根據憲法的職權來做,所以也是「平常心」面對之。因此,總的來說,王院長的回答是相當完整的。而其中,「情與義」、「理與法」的層次,是一般大眾比較能夠理解的,就「道」的層次而言,大家可能比較陌生,但在佛教而言,其實也真的是很平常的道理。

當代的華人佛教,尤其是比較傳統的教派,最為推崇敬仰的印光大師,有一段經常被懸掛在寺院廳堂,或任何可能的地方的一句法語,是這樣說的:「無論在家出家,必須上敬下和。忍心所不能忍,行人所不能行。代人之勞,成人之美。靜坐常思己過,閒談不論人非。行住坐臥,穿衣吃飯,從朝至暮,從暮至朝,一句佛號,不令間斷。或小聲唸,或默唸。除念佛外,不起別念。若或妄念一起,當下就要教他消滅。常生慚愧心及懺悔心。縱有修持,總覺我工夫很淺,不自矜誇。只管自家,不管人家。只看好樣子,不看壞樣子。看一切人都是菩薩,唯我一人實是凡夫。果能依我所說修行,決定可生西方極樂世界。

印光大師所說的「看一切人都是菩薩」,應該就是王院長認為那些欲置他於死地的人何以是菩薩的合理解釋。

在印光大師的影響下,把一切人都視為教導自己世間真相的菩薩,就比較虔誠的傳統佛教徒來說,幾乎已成為一種習慣。以我自己的經驗來說,也是經常遇見的。例如,我的朋友曾經邀請住在台北市信義區時的鄰居、法鼓山的一位黃師姐到我們的共修會演講。當她知道經常在坐公車時會遇到的一位年輕人是這位朋友的兒子時,我的朋友告訴她,自己的兒子持殘障手冊時,黃師姐馬上回答說:「你知道嗎?他是你的菩薩!」朋友回答:「的確!他是我的菩薩!」而他們說這些話時,表情與心情都是歡喜的。把所遇到的人都當成菩薩,是充滿感恩與歡喜的。

在佛教的經典中,菩薩為了度化眾生,會化現為種種不同的身相,來教化與饒益眾生。如《大寶積經.無量壽如來會》說:「譬如幻師,善知幻術,而能示男女等相,於彼相中實無可得。如是,如是諸菩薩等,善學無邊幻術功德故,能示變化相應,能善了知變化之道故,示諸佛土,現大慈悲,一切群生普皆饒益。(大正1192b)這些菩薩的化現,有可能是莊嚴和藹的,有時候也可能是凶惡醜陋的。王院長所說的:那麼他們給我逆增上緣,讓我能夠更為平靜,更為能夠體認到,世間的各種事物的因緣。」就是在說明「他們」無論如何的凶惡醜陋,但總是讓我更為平靜、更為了知世事無常、人情變幻等等真相嘛!所以還是菩薩呀!

有報導說,王院長在從馬來西亞返國的途中,在機上讀《金剛經》。《金剛經》有一段經文說:「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於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何以故?我於往昔節支解時,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應生瞋恨。」即使被刀劍支解身體,也不生瞋恨,這是《金剛經》所說的由無分別心而來的忍辱行。王院長在返國途中,這一段經文應該使他有所感觸吧!否則,他如何能在下機以後,如此安穩從容的面對一切呢?

所以,王院長說:「他們都是我心目中的菩薩」,說的是他對於佛陀之道的服膺,與對人情冷暖的看透與釋懷。很多人都說王院長「薑是老的辣」,但同樣是信仰佛教的人,卻不得不對他生起同情與敬意。這樣的心腸,在紅塵浪裡、高峰頂上,是很難被了解的。

孔子說:「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放下仇怨來處世,是儒家提倡的。而對於佛教來說,更是把這個當成是重要的修行綱目之一。如《八大人覺經》說:「貧苦多怨,橫結惡緣;菩薩布施,等念怨親,不念舊惡,不憎惡人」「等念怨親,是平等看待仇怨與親愛之人」的意思,事實上就是把仇怨者當成親愛者來看。佛教禪修的基本課題,有所謂「慈悲喜捨四無量心」的修習。那是在寂靜的修觀中,開始觀想對於親愛之人的慈心,然後逐步擴展到對一般人生起慈心,然後擴展到仇怨者,乃至於十方一切眾生。

在這樣的修觀中,是決心立志以慈悲喜捨看待一切眾生,然後在寂靜冥想中先具體呈現這樣的心境的修習,以使自己能在真正的歷緣對境中做到。在修觀的過程中,禪修者必須克服心中種種的怨毒,才能夠成功。於是許多原諒仇敵的講法,會被提出來。「把一切人都看成菩薩」是其中可能最為有效的一種。

我曾聽基督教信義神學院院長俞繼斌牧師說過,大意是:聖經所說的愛,不是一種情緒,而是一種決心。「要愛你們的仇敵為那逼迫你們的禱告。這樣,就可以做你們天父的兒子」對於仇敵,人們不會生起愛的情緒,卻能夠生起愛的決心。如果「做天父的兒子」表示「得到平安至福」的話,那麼,佛教的想法也是類似於此的。

王院長在講話中提到「逆增上緣」。在電子中文大藏經中檢索不到這個詞。它很可能是華人佛教徒創造出來的。然則,佛教的典故中,犯了五逆之罪的提婆達多,其中包括想要殺害佛陀、分裂僧團,可說是佛陀的背叛者、敵人,但是《妙法蓮華經.提婆達多品》,佛陀卻說:「由提婆達多善知識故,令我具足六波羅蜜、慈悲喜捨、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紫磨金色、十力、四無所畏、四攝法、十八不共,神通道力,成等正覺,廣度眾生,皆因提婆達多善知識故。」仇敵、背叛者卻成了善知識?當代的華人佛教解經者,就把這個解釋為「逆增上緣」的典型。如已故宣化上人的講解就說:「提婆達多是釋迦牟尼佛的堂弟。可是,他處處和佛作對。有人說他與佛有仇恨,其實,釋迦牟尼佛的成道,他是屬於逆增上緣助道的人。而且提婆達多生生世世都來幫助佛成就道業。由於他以反面人物來助成佛道,所謂逆助者也」聖嚴法師對於「增上緣」的解釋,也說:「增上緣又分為兩種:上面所說是順增上緣,是從正面來幫助人;另一種是逆增上緣,是用打擊來幫助人」,也舉提婆達多為其中一例。可見,把敵人、背叛者當做「逆增上緣」,似乎已成為當代華人佛教的通行之說。王院長在談話中用到這個詞,可見他對佛教的信仰已經相當的深入其中。

還可以加一句的是,事實上,不僅是華人佛教,藏傳佛教也有類似的精神。我曾讀過達賴喇嘛的一段話,大意是說,他把逼迫他的中共政權當成老師。藏傳佛教當代最為通行的《佛子行三十七頌》也有許多類似的教導,如:「何人百般誹謗吾,雖已傳遍三千界,吾猶深懷仁慈心,讚歎他德佛子行。」「何人於聚眾人處,揭發吾過說粗語,於彼還生善師想,恭敬其是佛子行。」「吾以如子護養人,彼若視我如怨仇,猶如母對重病兒,倍悲憫是佛子行。」「與吾同等或下士,雖以傲慢作侮辱,吾恭敬彼如上師,恆頂戴是佛子行」。很慚愧的是,過去與王院長素無因緣,從媒體中得到的印象,以為王院長是一位傳統的政客,藉佛教附庸風雅而已。這次看他在危機中的表現,不得不心生敬佩。證明江湖有高人,我們不懂的事太多了。

 民國102年中秋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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