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柯按:這是日前旁聽輔大宗教所「宗教心理學」課,所承擔的隨堂報告之一。蔡老師要我們讀Anthony Molino編輯的The Couch and the Tree: Dialogues in Psychoanalysis and Buddhism中的兩篇文章。其中之一是佛洛姆(Erich Fromm,1900-1980)的「精神分析與禪佛教」。我後來發現,這就是志文出版社.新潮文庫出版的同名書中的同名文章的節錄。

這裡,是我的譯文,以及為分便閱讀而作的分段與導讀。

 

一、佛洛姆在本文的一開始提出的問題是:「討論禪與心理分析的關係,會引領我們到達何處?」佛洛姆是站在西方心理分析者的角度,來進行比較的。他對於禪宗的理解,顯然是透過鈴木大拙的詮釋與介紹而來。佛洛姆對於禪宗的態度顯然是敬仰、肯定,而非質疑、批判的。

 

二、佛洛姆的比較,集中在兩個主題,即目標與方法。

首先是目標的比較。他說:

禪的目標是覺悟(enlightenment):也就是離於情感的污染及理智化作用,直接而不經反省的抓住真實,而實現自我與宇宙的關係。…而精神分析的目標,如佛洛伊德所構想的,乃是使無意識成為意識,自我取代本我。

然後,佛洛姆沿著精神分析「使無意識成為意識」這一目標前進,指出:無意識是一個非常廣泛的區域,「分析技術的目標就是把這些從壓抑狀態中解開。而且,這個區塊的被揭露,大致上除了佛洛伊德的理論假設之外,總是由為治癒一個特別的症狀的醫療需求所決定的。對於恢復與症狀無關的區塊之無意識並沒有興趣。

漸漸地,隨著精神分析學的發展,無意識概念的內容有所擴張。但「仍然是為治療這種或那種症狀,或這種或那種神經病特質的醫療目標所決定的。它還沒有包含到整個人。」佛洛姆認為:「然而,若有人隨順佛洛伊德創無意識的意識建的原初目標,而達到其最終的結果,那麼他就會擺脫被佛洛伊德的天生傾向所制約的界限,還有眼前治療症狀的任務。」而尋求無意識之全然復原。

他如此描述這個狀態:「克服異化,以及在理解世界時克服主客分裂;然後無意識的揭露,意指克服來自情感與思想的污染;它意指解除壓抑,革除了我自己在作為普遍人和社會人之間的分裂,它意指意識與無意識之間的相反之消失;它意指不被知識性的反省所扭曲與干擾,而達到當下掌握真際的狀態;它意指克服了緊緊抓住自我,以崇拜之的期盼;它意指對不朽的個別自我之幻覺的捨棄,這種幻覺是被擴大的,是被像埃及法老王希望能用木乃伊維護自己直到永遠那樣的加以維護。無意識的意識化,意指去開放、回應、一無所,而存在

佛洛姆認為,「無意識被意識所全然地復原,此一目標在西方,只從某種特定的哲學觀點出發才會被設想到。…這一類的概念,它是由靈性的人道主義傾向之土壤中生長出來的。它是以這些人的教導為基礎的,諸如佛陀、眾先知、耶穌、艾克哈或者像是布雷克(Blake)、華特.惠特曼(Walt Whitman)、布克(Bucke)這樣的人。」禪也是以此為目標的。

佛洛姆透過這樣的說明,指出禪的目標是精神分析目標的擴充與徹底完成。它不僅僅是克服病態,還要達到全然的健康。但是佛洛姆又進一步指出,認為「不再壓抑這個徹底的目標與治療的目標沒有關連將是一個錯誤」他認為,「健康、免於焦慮與不安之所以能夠被達成,只能是因為這個有限的目標被超越,也就是,只要它仍然是有限的而並未變成一個更寬廣的人文的相關架構的組成部份,那麼這個有限的、治療的目標就不能被完成。換言之,佛洛姆認為,只有禪的目標才能真正完成精神分析的目標。

他說:「人,只要還沒有達到創造性的關連,悟(satori悟り)為其中最圓滿的完成,那麼他天性中潛在的沮喪最多只能由例行公事、偶像崇拜、破壞、貪愛名利等等來加以補償。」「有些人的症狀可以被「醫治」,但他的人格的精神病不能被「醫治」。人並不是一個東西,人並不是一個「個案」,而分析師並不能用對待一個客體的方式來治療任何一個人。相反的,分析師只能幫助一個人覺醒,在過程中,分析者以彼此互相了解的過程來面對「病人」,這就意味著經驗他們的獨一性。這樣的分析師事實上已經是禪師了。「只有這種徹底的目標才能證成精神分析治療的盼望。

最後,佛洛姆還補充說,所謂禪的徹底目標,仍然是分階段的。「如我所理解的,儘管悟可能永遠不會被完成,但是趨向悟的階段中的經驗是被付予價值的。鈴木博士曾經用這樣的方式解釋這個觀點:只要一根燭火被帶進暗室,那麼黑暗就沒有了,而有了明亮。.然而若有十或百或千支燭火加進來,房子就會越來越明亮。然而關鍵性的改變是由第一根燭火帶來的,是它穿透了黑暗。佛洛姆作這樣的補充,似乎是為了補充說明,雖然精神分析對於無意識的揭露雖然沒有徹底,但是並非沒有價值,因為禪的徹底的目標,也是可能永遠不會完成的。

 

三、接下來,佛洛姆又比較了雙方的方法,主要強調彼此的不同。

對於精神分析的方法,佛洛姆如此生動的描述:

在分析的過程中發生什麼事?一個人第一次察覺到他是自負的、他是受驚嚇的、他是懷恨的,儘管他曾經在意識上相信自己是謙虛的、勇敢而有愛心的。這新的洞察或許會讓他難受,但這開了一扇門,這應許他不再把他對自己的壓抑投射到別人身上。他重新出發;他經驗自己內在的幼兒、孩童、青少年、罪犯、發狂、聖徒、藝術家、男性與女性,他以全人更多更深地感觸人性,他減少壓抑,而更加自由,不再那麼須要去投射、用腦筋;然後他可以第一次去經驗他是怎麼看見顏色的,他是怎麼看見圓餅的,他的耳朵是怎麼突然全然對音樂開放的,一直到現在他只是聆聽著,感受他在眾中的獨一性,他可以第一次瞥見他分裂的個己自我被某種東西緊緊握住、培育和保護的幻覺,他將經驗到透過擁有他自己來尋求人生的答案將是徒勞無益,不如透過是他自己以及成為他自己。所有這些都是突然、意外,而沒有知性內容的經驗,但是其後這個人覺得比起以前他曾經感受到的更自由、更強壯、更沒有不安。

精神分析的方法是引導人注意到想法是被扭曲的,它讓人知道自己認知的虛構,它透過揭露壓抑來擴展人類經驗的領域。這種分析法是心理的-經驗的。它研究一個人從童年以來的心理發展,然後嘗試去找到早年的經驗,以幫助這個人去經驗到現在是什麼被壓抑了。它透過揭露自己對世界的錯覺來進行,一步又一步,使人格失調的扭曲與異化的理智化作用減少。透過對他自己而言越來越不是陌生人,這個人經過這個過程降低對世界的疏離,因為他已經開放自己與宇宙的交流,他已經開放與外在宇宙的交流。虛偽的意識,以及相伴的意識與無意識的兩極對立,都消失了。新的真實開啟了,在其中「見出又是山」。

而對於禪的方法,佛洛姆的描述是:「禪宗的方法,有人可能會說,是透過「打坐」、公案,以及禪師的權威,來對異化的認知方式發起正面攻擊。當然,所有這些都不是一種與佛教思想的前提、行為與倫理價值不相干的「技術」,而是被禪師以及寺院的氛圍所體現的。

關於兩種方法彼此之間的助益,佛洛姆認為:「揭露無意識的這個方法,若推展到其最終的結果,可能是達到覺悟的一個步驟,只要它是在非常徹底而如實地在禪宗所表達的哲學的脈絡下進行的話。」但他已承認這個說法只是待證之假說而已。

而「對於禪宗的知識以及關注,對於心理分析的理論與技術都能有最豐富而澄清的影響。禪宗,由於它所用的方法而不同於心理分析,故能夠磨銳焦點,給洞察的本性投以新的光亮,還有增進其知覺,即何謂去看、何謂去創造、何謂克服情緒的混淆和基於主客體分離之必然結果的虛妄的理智化作用。稟於其對於理智化作用、權力與對自我之謬見的激進態度,稟於其對於健康目標的強調,禪宗的思想將能深化與開擴心理分析家的視野,並幫助他達到更加徹底的掌握真際,也就是作為終極目標的全然的、意識的覺醒。他對於禪宗的敬意是顯而易見的。

簡單的讀後心得:佛洛姆從「無意識的意識化」作為精神分析與禪的共通點。這是非常有洞見的一個切入點。他認為精神分析可能作為覺悟的基礎或始點,從佛教修習的觀點來看,是可以成立的。心理基本上沒有嚴重的病態(如壓抑的消減、自我防衛的察覺等等),可能是修練禪宗或佛教的良好基礎。而佛洛姆認為,禪可以為精神分析目標的完成,提供新的盼望,這當然是顯而易見的。但對一般人來說,禪的目標太深太遠,其實他們真正迫切需要的可能只是精神分析提供的心理健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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