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維光:徹底改變個體生命意義的十一月九號

柏林牆倒塌已經二十年了。伴隨時間的流逝,人們的習慣,這個歷史事實似乎已經成為理所當然的事實。然而柏林牆倒塌對於曾經長時間生活在鐵幕後面的人,對於生活在共產黨統治下的民眾來說,在當時卻不是那麼理所當然的事情。

柏林牆的倒塌,對生長於八十年代以前的人來說,可以說是一件天崩地裂、天翻地覆的事情。因為掌握了現代化武器、交通、生產等工具,以及各種控制宣傳手段的共產黨政權,到八十年代的時候,用傳統方式推翻它,傳統的改朝換代已經幾乎成為不可能的。而且更為嚴重的是,它不僅是可能不可能的問題,甚至已經成為不可想像的問題。共產黨政權不僅是西方人稱為的鐵幕,而且根本就是一個鐵桶。當年魯迅用牢籠來比擬中國傳統社會,但是和這個鐵桶相比,那真是小巫見大巫。共產黨極權得令人髮指,是中國歷史的任何專制都難以比擬的。

這種無法比擬有以下三點:

第一,現代化鎮壓手段——現代化武器與現代化控制工具。陳勝吳廣如果生在今日,共產黨根本不會讓他們走出大澤鄉,因為共產黨有坦克、飛機,還有原子彈。這些武器戰勝外敵不一定有效,可對付民眾,不要說手無寸鐵,就是用鐮刀斧頭、鳥銃手雷武裝起來的民眾也綽綽有餘。

第二,現代化的信息、宣傳、教育的壟斷,及其利用各種工具對社會的嚴密控制。

從五四開始,自覺、自動閹割自己的那一代知識份子開始,到四九年後,在包括這些自宮的知識精英的協同下,在歷次閹割運動的手術下,共產黨已經造就了沒有生育能力的幾代知識精英,以及相應的社會民眾。這種閹割是無形的,但是殘酷的。知識份子、民眾失去了提問題的能力,思維能力,感知外界新事物的能力。民眾們看不到外邊,也看不到歷史。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到六十年代末期,中國圖書界出版的書目屈指可數。共產黨是好、是壞,只有共產黨;馬列主義是好是壞,也只有馬列主義。既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異議派別,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異議思想可供選擇比較。在那個時候,反叛、覺醒是困難的,因為在知識上,在精神上,在個體上你太孤獨了,說一個稍有反叛思想的人猶如大海孤舟毫不為過。

第三,可能也是最關鍵的,那就是共產黨的殘暴。傳統的專制統治者都還有懼怕的地方,但是自恃為唯物主義的共產黨人確實不怕天、不怕地,為了權力,什麼壞事都敢做。沒有任何東西能對他們產生束縛。除非他們感到權力受到威脅的時候,即如毛澤東的「大民主」、鄧小平的「改革」,那也是屬於他們為了權力什麼都敢做的一面,也就是在他們感到權力受到威脅的時候做出的一種有魄力的實用主義的變通,而絕非人們常說的那種「大民主」或「改革」。

從來沒有過一個仁慈的共產黨人

這個秉性傳到了江澤民,也傳到了胡錦濤。胡錦濤雖然庸碌可在這個秉性上絕對不會遜色於他的任何前人。這個秉性實際上在我們某些人歌頌的所謂改革派領導人趙紫陽、胡耀邦身上,在受迫害的領導人劉少奇身上也都不缺少。他們在黨內鬥爭失手以前,都或多或少地實踐過這個殘暴。

事實上古今中外所有的共產黨人,在這方面是一致的。從來沒有過一個仁慈的共產黨人。在沒有掌權的時候,周恩來就對顧漢章實施過這個殘暴,毛澤東在延安對於王實味等人也實施過。而在遵義會議後,五九年因為右傾受整肅的黃克誠等,那時卻是要求把反對共產黨一派的人都槍斃!

在共產黨掌權後,五三年在東柏林鎮壓工人,五六年在匈牙利鎮壓民眾,不都是如此嗎!眾所周知,文化大革命中,雲南一個回民的村莊有反抗行動,共產黨居然用軍隊把那個村莊徹底剷平!所以八九年共產黨用坦克、槍炮在全世界的電視鏡頭下屠殺北京學生和市民,根本就是毫不奇怪的事情。鄧小平就是想用殘暴威嚇國內民眾、國際社會。中國話說:「無法無天」,用於共產黨太真切了!事實上共產黨自己對此也從不諱言,毛澤東自己就承認共產黨是「無法無天」。

殘暴和淫威下的無望與絕望

就因為這現代化、這國家機器、這控制鎮壓和這讓國際上感到威脅而導致的綏靖,共產黨政權似乎是鐵打的江山,萬年難變,讓人感到束手無策、苦海無邊。對共產黨統治的恐懼不僅存在於他們統治下的民眾中,而且存在於國際社會中。

很多人現在很難設想,當初在五七年被打成右派的人的絕望,六六年被打成反革命的人的無望。事實上到七十年代末期為止,由於計劃經濟,國家控制了一切,很多人一旦被整肅,不僅看不到前途,而且整個人都暴露在專政機器的面前。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儲安平最後的出路只能夠是失蹤,或者說死無葬身之地。

在這種殘暴和淫威,恐怖與無望下,人們甚至做不到沉默。從我離開學校、進入社會開始反叛、覺悟到共產黨的黑暗,現實和未來帶給我的就是這無邊的絕望。我的奮鬥成了只是為了自己的思想和性格,為了未知的遙遠的未來。我曾經非常心儀那位德國所謂帶有「人道」色彩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家布洛克的話,「我們沒有信心,我們唯有希望!」實在是不在於布洛克的哲學是什麼,而是自己內心的衝動和感覺。

一九七六年,所謂粉碎四人幫以後,直到一九八九年六四,那些對共產黨改革充滿希望,拚命想擠入共產黨權力集團的知識精英所泛起的社會現象,只是更深地加劇了我的孤獨與絕望。

我以為我這一代是絕對看不到共產黨的滅亡了。對於如此殘暴的一個政權和制度,那時我覺得,如果我能夠為中國,為民族做到薪火相傳,不讓自由主義的思想,中國的文化傳統徹底熄滅,或者說能夠有朝一日得到恢復的機會,能夠縮短那段時間就很不錯了。

為此,到八九年六月,我以為或許這一生,在中國大陸著述及發表是無望的,如果能夠翻譯點人家寫的真正的東西也就應該滿足了。因為在這個鐵桶般的社會裏,能夠得到公開發表的只有用共產黨語言與感情寫作的東西,而只有翻譯,能夠讓你把使用共產黨以外的思想方法和語言寫作的東西變成鉛字。

沒人相信能推翻共產黨專制

在這樣一種絕望的思想中,我來到德國,從八月開始親眼看到東歐民眾的奮鬥以及變化。即便如此,四十年共產黨統治的血腥教訓也使我想也不敢想像共產黨國家的民眾,能夠沒有西方破天荒的大規模的支持,不經流血就能夠輕易地推翻共產黨極權專制。我想這種想法不僅我有,幾乎所有的東方的和西方的人,都如此。

只有理解這種思想的背景——無望與絕望,你才能夠在看到八九年柏林牆倒塌後,那嚎啕大哭,那狂喜呼嘯,相信那是真的,能夠理解為什麼竟然會如此。這是千古以來沒有的感情的宣洩,就連杜甫的名句「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也不能描述出當時聽到柏林牆倒塌時人們的感受!因為那幾乎不是人間的消息,不是正常發展變化能夠帶來的消息,而是一種地裂山崩、天翻地覆的消息。

柏林牆的崩潰幾乎不是人間的消息帶來的是地裂山崩的震撼

柏林牆崩潰,正是在這種意義上對於個體生命的意義是轉折性的、是決定性的,是地裂山崩、天翻地覆。

說它是地裂山崩、天翻地覆,是因為只有在發生後,人們才相信那個用國家機器,現代化技術武裝建立起來的共黨集團,居然能夠在手無寸鐵的民眾抗爭中轟然倒台。

說它是地裂山崩、天翻地覆,是因為就是在發生後,人們也不敢相信,那個殘暴、嗜血成性的共產黨集團,那個民眾頭上,人類歷史上龐大的惡魔居然能夠一下子瓦解、消失。對我,以及全世界的民眾來說,柏林牆的崩潰不僅是一個歷史發展事件、結果,而且是一種新觀念,新信念的宣示。我們過去不僅不敢相信,就是想也不敢想的,共產黨居然能夠在我的有生之年倒台。

現在,柏林牆的崩潰告訴了我們,共產黨在這個地球上一定會被徹底消滅。儘管在那時和現在,世界上還有幾個共產黨,並且中共似乎還沒有顯示出倒台的跡象,甚至還有再次「強大」起來的幻象,但這個倒台是或遲或早的事情,而且柏林牆的崩潰不僅使我們相信如此,就是那些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層中的人,也不得不相信,民主是早晚的事情,共產黨滅亡是早晚的事情。他們現在能夠做的只是拚命想推遲這個結果的到來而已。

這個信念的又一附帶的結果是,那些過去想方設法擠上,或者說混入共產黨船的人所謂「精英們」,也開始學會了拉開一些距離。柏林牆的倒塌不僅改變了現實和歷史,而且改變了人們生活的態度,對未來的態度,對人間真理,善惡的信念。

沒有柏林牆的崩潰可能很多人會在對於共產黨社會的滅亡絕望無望中,對於人間公正的無望和絕望中,或者死於膽怯和扭曲,或者死於沒有自我的恐懼中。

有了八九年柏林牆的崩潰,就不會再有儲安平的末路,就不會再有五七年後,六六年時,每個人由於看不到未來不得不跟著共產黨,以求保身。共產黨社會的民眾從那時看到了抵抗,不合作的可能結果。

有了柏林牆的崩潰,於我來說,於那些以價值與知識為自己的最高追求的人來說,就是明天死去,也是含笑而眠,因為歷史已經做出了結論,因為我們活著看到了共產黨的滅亡,雖然還不曾徹底,但是沒有人相信它會死灰復燃!

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柏林牆崩潰改變了人們的生活觀念,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態度,這個改變比任何社會現實的改變或許對生命來說,更具有根本的意義。因為人無法選擇出生、生長在什麼樣的國家地區,因為還有十幾億人生活在極權主義的共產黨國家,可你的信仰、觀念,生活態度是可以選擇的!歷史和柏林牆的崩潰已經給了你的選擇強有力的支持!

如果你還在猶豫,那麼,在這之後來的就是戈爾巴喬夫那句雋永名言:「誰來得太晚,誰就會受到生活的懲罰!」

2009-11-9德國埃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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