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綠水間

--父親歸宿的地方

程明琤

編者按:本文原載於八月五日及六日的《世界日報》副刊內。本院校友梁沛錦博士(一九六二年中文系畢業)六月居留美西時,得悉本院前成員程兆熊教授辭世訊息,除與其夫人參加六七家祭外,並攜回訃文及程大小姐程明琤教授誌念文章予本刊刊載,以表懷念追悼之意。

父親是因為母親堅持盡速來美而倉促離台的。從他拒絕收拾行李,安排棄物的行為上,可以想見當時他內心的巨大衝激。時候到了,不得不走,他只抓了兩樣東西:一是他平時攜帶的公事包,內夾歷來文化大學各式聘書等文件。二是國際祭孔大典上獲頒的榮譽《木鐸獎》,象徵他科學專業之外在文哲著作上的最高成就。就那樣,匆迫而無奈,他告別了居住二十多年的華岡。 父親是坐著輪椅上飛機的。腳上仍穿著清晨爬山的舊鞋,鞋底仍沾著紗帽山崎徑往返的積塵。父親向來是不服老的,而就在西遷之際,他忽然由一個尚能爬山健行的長者,成為一個坐輪椅由人推送的衰步老人。無疑宣告:他終於老了,而且,老得身不由主。

父親的老,到了美國金山灣郊區定居後,更是日益顯著。首先,因環境的大變,他走路失蹤。由當地警員尋獲送歸後,他徹底認老。這個「徹底」跡象,在於他放棄遠步久行的運動習慣。只選擇兩條簡單的路線:一是由家前直行,去到公園,坐在古松下,看遊樂園中嬉戲的兒童。二是由家前橫走,去到街尾湖邊,俯觀悠然於水空的遊鴨。

漸漸地,他不再去到較遠的公園,只緩步近往橫街湖邊。然後,湖邊也成為「遙遠」,他只能往返於家居的前後院。前往,只為查看信箱,期獲後學的近訊,後行,只為尋摘幾朵野花,聊慰對山行的懷念。終於,他不復外出。僅由飯桌前往臥室或客廳,他也必須扶杖而行。

父親的老,不僅見證於他日漸衰遲的步態,也見證於他日漸消沉的心態。他來美僅僅半年時間,便因腦中風而失去語言能力,撰述寫詩,從此中止。身不由主後,心也無以自主了。不過,有一件事,父親似乎確知他是可以自主的,那就是他最後的大去。從某種層次的意義上來詮釋,父親的西遷,是他「西去」的準備過程。

聞說父親不思飲食之事後,我趕往加州探望。午飯時,見父親決然拒食的手姿,心中十分震驚。當時,他已一個多星期不進食了。我為他調製的蜜汁人參茶,他也只喝幾口便擱在一邊。這樣幾天後,我開始了不祥的警覺。

一天午後,母親回房晝寢。照顧兩老的劉阿姨在廚房裡清理膳後,我和父親坐在飯桌邊默然相對。忽然,他指向電話邊的掛曆,上面書寫著哥哥弟弟的電話號碼,並以指敲桌。我未會意。他再指,而敲桌之聲愈來愈急。我終於懂了,他是要我打電話給台、港的兄弟,示意火速前來。

我背著父親分別撥了台、港的長途電話,並告知兄弟我的警覺和觀察,認為父親情況不佳,請他們盡快準備來美聚會。

我告知父親,他的兒子們會很快到來相聚時,他好像放下一樁大心事。那個下午,他回房睡了三個鐘頭。平時,我會在他午休後離去,趁交通流暢時返回車程約一小時的女兒家。但那天,我像有什麼預感,決定留下來吃。晚飯前,父親衣著齊整地來到客廳,見我仍在,開顏而笑。那就是我最後一次看到父親的的笑容了。

第二天,父親便臥床不起。

學醫的女兒趕來看她的外公,並以她專業眼光來診斷判察。慣見生死的女兒,冷靜地告知大家,外公已開始進入彌留階段。在世時間,多則一、二星期,少則三、五時日。她安慰我們說,外公毫無痛苦,只因年歲老大,機能逐漸衰竭。她勸家人不要將外公送往醫院,好讓他在自己的房間、自己的床上、自己親人侍繞中靜息離世。她並提醒我們盡快接洽殯儀館。畢竟,外公的遺體必須妥善關照安排。女兒十分專業的口氣以及權威式的冷靜,忽然倒轉了人間歲序,我像一個孩子般失聲而哭,但我應該感謝她,感謝她在百行百業中選擇了醫學。將來,她必須獨自面對並承擔自己父母的死亡。她的專業知識和理性心態,是任何宗教和哲學所無法代替的,她必不至於像我這樣失措和悲痛。

彌留狀況中的父親,日夜吊上了點滴,等待由台灣前來訣別的兄弟,也在這段期間,我搬進了離父母居處僅數分鐘步行之遙的棧廈(Carat Mansion Bed and Breakfast)。

   

家庭式營業的客棧,是一座維多利亞建築型的百年老屋,處於父親﹁看鴨子﹂的湖畔附近。每次我去加州探望,陪父親散步到湖邊經過棧廈時,他總要在屋前稍停,欣賞走道兩邊碩麗的玫瑰。偶爾,他會以杖指屋,費力擠出﹁鵝湖書院﹂四字語音。在他喪失語言溝通能力的情況下,我無法知道,他是走入往事的回憶中呢?還是,他認為這座樓廈足以設為他理想的﹁鵝湖書院﹂?我們只能並行默默,人行道上沙沙隨曳的,是父親暮年遲遲步音。

歷史上的鵝湖書院,是宋代著名理學家朱熹和陸九淵辦學公案所在,處於江西鉛山縣的鵝湖鄉。父親曾在鵝湖創辦信江農學院,並以鵝湖書院舊址為基礎,成立《理想與文化》人文講座及出版。哲學家唐君毅也曾一度應邀居此。信江農學院為中共接收後遷往他處,鵝湖書院長久廢置後,現已成為重點文物保護處。而農學院的一切建設都已夷為農田。六年前,父親曾回鄉拜墓,也不忍重訪。

棧廈裡可供住宿的客房都有名字,我住的那間名叫安琪拉。窗外一排楓樹,直上三樓住房窗口。一個下午,我回房小歇,坐在椅上面對窗口楓樹的頂端。暮春的枝葉,擎然支空茁長。綠中微帶鵝黃,鮮嫩茁茂,不禁聯想著父親日漸衰涸的命源,心中頓生悲涼。悲涼的,豈僅因為死亡?更是因為一種生機的永截長斷。

二十四小時吊著點滴的父親,生存也依舊難料旦夕,他的呼吸愈來愈沉重。言談語默之際,隔著過道,隔著客廳,也能聽到他的呼吸聲音。我總是繃緊心弦,好像一放鬆、就會放走父親連繫我們的生命線。

那時候,父親的呼吸像是遍漫空間。我早晚來回,走過樹、走過花、走過一棟一棟的房舍,都似乎聽到一種呼吸。有次深夜回棧,屋中人都已就寢,整個樓廈顯得空洞沉寂。我拾級上樓,厚厚的地毯在悄然的腳步下,悶悶噎響有如嗚咽。一時不想回房,就在轉角墊椅上坐下,透窗外望。

對街的另一座維多利亞型百年老屋,仍亮著燈光。老屋遷運吐納過多少代人的作息成長?只要屋裡有生命,老屋就在呼吸。平時聽人說福氣、運氣、元氣::: 實不曾經意。而此時忽然體會出一種深理。我們肉身的精細組織及內腑臟器,全為促成那簡單持續的呼吸。而吐納中的﹁氣﹂,便牽引導理著生命。我們活著,是應合宇宙脈搏韻律的起伏諧振。失去了這種能力時,我們便脫調於人世的交響,回歸太虛瘖。

分別由台、港前來的兄弟,終於趕到了。父親確像是估計好的,他會等到這最後一次家人的重圓。雖然,散而又聚的子女,只能相對晞噓。

第二天,有如奇蹟,父親從呼吸沉重的睡眠中清醒過來,我們圍在他的床前,看著他渙散的目光重新聚焦。無法言語的父親,用他的眼睛向我們一一注視,也一一訣別。然後,黃昏到來,父親陷入昏迷。他的呼吸由沉重漸漸轉為輕促。終於,他停止了呼吸,閉目離世。

清點父親的遺物時,噙淚嘆息,父親漫長充實的一生,經歷過轟轟烈烈的時代,創建過維巨維艱的事業,教授過無數恂恂學子:::到頭來,卻真是所謂「身無長物」。

大殮時,我們將一些認為對父親有意義的物件,放入靈柩中的小屜中:幾本已經作廢的台灣存摺,象徵他對生者擔負職責的完成。公文袋中積存的各式聘書文件,代表他對人世供奉生命功能的無愧:::也許,最為父親樂意帶走的東西,是他在華岡歲月中,爬紗帽山採尋的一朵小小靈芝。這朵小小靈芝,十多年前父親贈與訪台讀書的外孫女妞妞

-- 我的女兒。她向外公訣別,特地攜帶回贈陪葬,也只有這朵凝聚天地精氣的靈芝,能為父親留住紗帽山二十多年上下的晨昏。

父親的靈堂,設於一座西班牙式建築的殯儀館內,各界贈弔的大型花環,陸續地支滿拱柱空間及靈堂兩側。鮮麗的花色,高聳的燭燈,使整個靈堂看來十分華貴。這份父親生前從不注重的華貴感,讓我感思著死亡。

大矣!死!我們的生,原是由無數祖祖先先的死促伸而成。父親的死,讓我們接近觸及這一生命大源,而我們的生,也透由父親的死而痛顯。我們未來的死,也將匯流到此一大源的逝洪中。法(現象)不孤起,因境而起。生不自來,因源而來。我們持香膜拜的,不僅是父親的遺靈,也是生命因逝而顯的意義。

父親彌留期間,我從他書桌中找出一本書稿(爬山哲學)。那是他來美前,回憶平生爬山經歷、感思、禪悟所成的寫作。我隨手翻頁瀏覽,忽然看到其中一首詩:

一水千年為綠水

一山萬古是青山

一身若問歸何處

只在青山綠水間

我掩卷而驚。父親從未對他的身後有過任何交代,而就在他彌留期讓我湊巧讀到這樣一首詩,這是他的遺囑麼?

父親似乎畢生和爬山有關。年輕時期,或因環境,或因時局,他曾遍登崇山偉嶽。避難香港期間,經常爬上沙田九龍間的獅子山。在台灣為農復會作山地園藝資源調查,更是爬遍寶島群山。文化大學的任教歲月,每日必爬居宅對面的紗帽山。來美兩年多的時光裡,沒有山可爬了,但他卻爬過了生命和世紀的頂峰。他是旅居美國時跨入了二十一世紀。

華岡山居歲月中,父親曾有一首開窗臥看紗帽山的即景詩,也多少透露他蒼涼心境:

臥看青山似故山

故鄉山隔萬重關

故鄉山更在天外

天外青山不可還

葬身故鄉的祖父母,便是在故鄉人的鬥爭施虐下去世的。兩岸軮開放後,縣政府特允修築墓園。墓是修了,而故鄉永是「不可」還的傷心地。既是「不可」還了,地球村裡,有青山綠水的地方,便足為「歸鄉」。

我們去到灣區屋崙(Oakland)的山景墓園(Mountain View Cemetery),為父親擇購墓地。

山景墓園始建於一八六三年。設計人歐姆斯特(F. Olmsted),也是紐約中央公園及舊金山金門公園的設計者。但墓園的設計理念兼取了東方哲學(道家)。人,是宇宙自然的一部分,生於自然,回歸自然。墓園中允許不同文化的葬禮儀式,實為開明創舉。

墓地處於山頂適中的坡面。不遠處的山下,是舊金山巿區,更遠,可望見太平洋上往返的船艦。船艦昭然之外,水雲浩渺相泯。

葬禮完成之後,兒女們各自鴻飛東西。我搭機返回維州郊寓,特意擇位於窗畔。起飛後,隔窗下望,太平洋的綠波燁燁生輝,大洋岸,金山巿樓歷歷可數。由巿樓移目而上,就是父親歸宿的青山。飛機倏時入雲,青山綠水瞬息杳隱。

    永別了,父親!

 

 

訃告

本院前成員程兆熊先生不幸於本年五月七日於美國加州阿拉米達辭世,享年九十五歲,並已於五月十二日安葬於奧克蘭山景陵園。

程兆熊先生,江西貴溪人,生於一九○七年。先生大學習物理,留學法國專攻園藝。獲博士學位。歸國後,鑑於時局危岌,合同留學英、日、法、俄朋友,創辦《國際譯報》,以便時人明辨世界文化、經濟、世局大勢。報社炸毀後退入重慶大後方,創《理想與文化》雜誌,為此刊撰稿者有歐陽竟無、熊十力、梁漱溟...... 皆一時碩儒。勝利後,創辦江西信江農學院。中共接收後避難香港,協助錢穆及唐君毅先生,創立新亞書院。書院稍具規模後,受聘赴台,主持台中農學院(中興大學)園藝系。新亞併為中文大學後,復應錢、唐之邀,返新亞執教,直到退休。退休後返台,受聘文化大學,主持農學院及實業研究所。來美前,先生仍擔任博士論文指導教授,先生兼跨科學人文兩域,著作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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