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古斯丁《懺悔錄》[1]論「記憶」的性質與作用

 

這是我上學期的學期報告之一。

 

 

一、前言:

當代美國神學家大衛.特雷西(David Tracy)在其《對秩序的神聖激情》中說,他自己提出的修正主義神學,它的兩個主要來源,就是人類普通的經驗和語言,以及基督教的文本[1]神學工作就是對這兩種神學來源的研究結果做一個批判性的關聯[2]

稍早之前,以「關聯法」作為其神學系統中心的另一位學者是保羅.田立克(Paul Tiliich)。田立克認為:「關聯法的目的,是要將內含於處境situation中的問題,關聯到含寓於信息message中的解答;也就是一套要把問與答、境況與信息、人類存在與神聖彰顯作關聯的方法。[3]

讀奧古斯丁的《懺悔錄》,可以明顯的發現作者也採用了相同的方法來做神學。奧古斯丁在這本書的一到九卷,回顧自己從出生到信仰天主教的人生旅程,其中採用了大量的《聖經》的經句及觀念,來詮釋這些經驗,並且在其中發展出奧古斯丁對於《聖經》的理解與詮釋。

孔漢思在《基督教大思想家》一書提到,「通過他的著述與書信,他的《懺悔錄》與同時代波西底烏斯Possidius寫的傳記,奧古斯丁無疑已成為古代最著名的人物。[4]又引新教史學家凱朋豪森(H. von Campenhasuen)的評論說:「奧古斯丁是至今仍然保持精神力量的唯一一位教父。他的作品吸引異教徒與基督徒,哲學家和神學家,不管他們屬於何種學派或宗教。他使他們認同他的思路與人格,他還擁有一種較受限制並斷斷續續的持久影響,形成西部教會中意識到或未意識到的傳統,並通過教會而影響到一般文化傳統。[5]這與奧古斯丁有血有肉的寫作與做神學方式,所具有的獨特感染力,應該是有關的。

 

二、哲學思辯在奧古斯丁啟信經歷中的作用

奧古斯丁的《懺悔錄》,不僅是一部自傳。他在一到九卷敘述自己的人生經驗後,其後四卷則不再敘述過去,而是對於「創造」、「時間」與「記憶」等神學或哲學問題的分析,以及對於《創世紀》最前面部份的註解與詮釋。關於前九卷與後四卷的關係,查維克(Henry Chadwick)認為是:「在自傳體部份說明的主題,於後四卷中以更為神學化的口吻重加敘述──理性的造物(人),因為輕忽、因為喜歡外在事物,以及誤以為幸福在於肉體的滿足,遠離了上帝,因此靈魂墮落、分裂,就如離家的浪子淪落到以豬食為生;但在自我的最深處,(奧古斯丁用『記憶』來指所有不屬於心智浮面的東西),靈魂仍保有再重組為完整形態的渴望,這種渴望在上帝的愛裡實現了,基督以中間人的身份,宣稱有這種上帝之愛,並以身為範來為人償罪。上帝為祂自己而創造我們,我們的心直到在上帝中找到憩止處之前,將永不安寧。[6]

從這段敘述可以看出,《懺悔錄》前後段的敘述方式雖然有明顯的區別,但是它們的主題卻是相互呼應與互為補充的。在這當中,「記憶menoria」一方面體現為卷一到卷九,奧古斯丁在寫作時的主要心理活動,另一方面,在卷十,他花了很多的篇幅,以「記憶」來探討人類的心靈(「記憶就是心靈本身(1014))的性質,並且透過這個探討,來嘗試認識上帝。(「你高高在上臨照著我,我將憑藉我的心神,上升到你身邊,我將超越我身上名為記憶的這股力量,願意從你可接觸的一面到達你左右,願意從你可攀附的一面投入你的懷抱。(1017))由此可見,奧古斯丁《懺悔錄》中,關於「記憶」的探討,一方面是他對於人類心靈性質的哲學分析,也是人類認識上帝的可能途徑。

 

《懺悔錄》一書,從主題上來說,是奧古斯丁皈信天主教之後,以對上帝禱告的形式,所作的信仰告白。除此之外,它也有幫助其他人由此而認識上帝、皈信天主教的用意。如他在本書103所說的:「我內心的良醫!請你向我清楚說明我撰寫此書有何益處?懺悔我以往的罪過──你已加以赦免而掩蓋,並用信仰和『聖事』變化我的靈魂,使我在你裡面獲幸福──能激勵讀者和聽者的心,使他們不再酣睡於失望之中,而嘆息說:『沒有辦法!』能促使他們在你的慈愛和你甘飴的恩寵中甦醒過來,這恩寵將使弱者意識到自己的懦弱而轉弱為強。」因此,蓋瑞.威爾斯(Garry Wills)認為:「英文confessions一詞並沒有真正真實的傳達拉丁文confessio一詞神學上豐富的意涵」,而決定把此書將一般《懺悔錄Confessions》的譯名改成《見證集Testimony》。[7]

而根據本書的敘述,在奧古斯丁的經歷中,吸引他從俗世的追求,轉向追求天主的關鍵第一步,是19歲時,透過西塞羅(Cicero)的著作中,一篇勸人讀哲學的文章,篇名是〈荷爾頓西烏斯Hortensius〉。「這一本書使我的思想轉變,使我的祈禱轉向你,使我的希望和志願徹底改變。我突然看到過去虛空的希望真是卑不足道,便懷著一種不可思議的熱情,嚮往著不朽的智慧,我開始起身歸向你。」(34)奧古斯丁被此書激起對哲學的興趣之後,曾經因為孩提時母親的教育所留下來的印象,一開始嘗試閱讀的即是《聖經》,而不是其他書籍。但是《聖經》文體的質樸和涵意的深奧,卻使他無法掌握。本書35說:「為此,我決心要讀《聖經》,看看內容如何。……我最初接觸《聖經》時的印象,當時我以為這部書和西塞羅的典雅文筆相較,真是瞠乎其後。我的傲氣藐視《聖經》的質樸,我的目光看不透它的深文奧義……」接著,也有「上帝」、「耶穌基督」等等名詞的摩尼教吸引了他的目光,使他成為摩尼教徒將近九或十年的時間。

在這之後,奧古斯丁由於對於摩尼教產生失望,而成為懷疑論者。書510說:「我依舊和他們的『選徒』往來,但我對於這種錯謬學說已不再希望深造;在我尚未找到更好的學說之前,我決定暫時保留,但已較為冷淡鬆弛。這時我心中已產生另一種思想,認為當時所稱『學園派』哲學家的識見高於這些人,他們主張對一切懷疑,人不可能認識真理。」在這個階段,他到了米蘭,接觸了當地的天主教領袖安布羅西烏斯(Ambrose)主教。安布羅西烏斯這時給他最大的影響,是他解經的方式,解開了奧古斯丁重新了解《聖經》的可能性。書514說:「特別在聽了安布羅西烏斯解答《聖經》上一些疑難的文字之後,我覺得我過去是拘泥於字面而走入死路。聽了他從文字的精神來詮釋《聖經》中許多記載後,我後悔我的絕望,後悔我過去相信摩尼教對《舊約》律法先知書的譏議排斥是無法反駁的。64說:「對有些記載,單從字面看,好像錯謬,他(安布羅西烏斯)移去神秘的帷幕,揭出其精神意義,雖然我對於他的見解還不能辨別真偽,但聽後並不感覺牴觸。

但這只是消極的排除障礙而已。和十九歲時使奧古斯丁開始有興趣讀《聖經》的是哲學的興趣一樣,這一次真正促使奧古斯丁走向基督宗教信仰的媒介,仍然是哲學。查維克說:「如果說,奧古斯丁在十九歲讀西塞羅〈霍坦修斯Hortensius〉的矛盾結果,是趨使他相信摩尼教,那麼,他在三十一歲讀到柏拉圖作品的結果,則是迫他走向基督教。米蘭的新柏拉圖學派對《新約聖經》某些部份特別感興趣,例如《約翰福音》的開場白[8],聖保羅在《哥林多後書》第三至四章[9]的強烈柏拉圖式語言,這些聖經文字都為基督教柏拉圖主義提供了基礎。……很快的,奧古斯丁相信,由柏拉圖到基督,只是又小又簡單的一步。」[10]

奧古斯丁在《懺悔錄》79敘述了這時他讀到柏拉圖學派著作的情形:「你使一個滿肚子傲氣的人,把一些由希臘文譯成拉丁文的柏拉圖學派著作介紹給我。我在這些著作中讀到了(和《聖經》相似)以下這些話,雖則文字不同,而意義無別,並且提供了種種論證。」然後以十二節的篇幅,敘述其中的內容及其與《聖經》的些微差異。在720結論說:「這時,我讀了柏拉圖學派的著作後,懂得在物質世界外找尋真理,我『從受造之物,辨識你形而上的神性』。」這些話都印證了查維克前述的論斷。

在敘述完新柏拉圖主義者的啟發之後,奧古斯丁接著又在接下來的721說:「我以迫不及待的心情,捧讀著你的聖神所啟示的崇高著作,特別是使徒保羅的著作。過去我認為保羅有時自相矛盾,和《舊約》的律法、先知書牴觸;這些疑難渙然冰釋之後,我清楚看出這些純粹的言論絕無歧異之處,我學會了『戰戰競競地歡樂』。我開始下功夫,我發現過去在其他書籍中讀到的正確的言論,都見於《聖經》,但讀時必須依靠你的恩寵,凡有所見,不應『自誇,彷彿以為不是領受來的。』」由此可見,他很快的藉由新柏拉圖主義的著作,找到了進一步探求與理解《聖經》的指引。

由此可見,在奧古斯丁探索宗教真理的過程中,他雖然清楚地表達了信仰與委身的決定性作用,但是哲學卻是能比信仰先走一步的眼目。基於這個理由,為了幫助人們也能夠透過認識人性,而發現上帝的信仰,因此奧古斯丁在本書卷十,當他不是透過回憶自己的人生經驗,而是以理論重新敘述自己的思想與信仰時,當然要嘗試把從他對於人類心靈的哲學式的探索,視為認識上帝的有用途徑。

 

三、「記憶」的性質與作用

「記憶」在柏拉圖哲學的認識論中,佔有特別的意義。柏拉圖認為,心靈中存在的觀念,比感官所見的更為真實[11]。感官的作用,在於使人憶起原來就存在心靈中的觀念,這就是知識獲得的過程[12]。而心靈之所以具有這些觀念,乃是因為心靈曾在天上直觀過這些理念。[13]因此,對柏拉圖來說,知識不過是對於真理的回憶。

柏拉圖提出這個理論的方式,雖然具有論證的方式,但也具有神秘的色彩,仿佛也是一種啟示似的。在柏拉圖主義著作的引導下,奧古斯丁建立了他對於感官與理性、肉體與靈魂、變易與不變、虛幻與真實之關係的看法;在《懺悔錄》717,他描述了自己閱讀柏拉圖學派著作的收獲:「我發現在我變易不定的思想之上,自有永恆不變的真理。這樣我逐步上升,從肉體到達憑藉肉體而感覺的靈魂,進而是靈魂接受器官傳遞外來印象的內在力量,也是禽獸所具有的最高感性。更進一步,便是辨別器官所獲印象的判斷力;但這判斷力也自認變易不定。因此即達到理性本身。理性提挈我的思想清除積習的牽纏,擺脫了彼此矛盾的種種想像,找尋到理性所以能夠毫不遲疑肯定不變優於可變,是受那一種光明的照耀──因為除非對於不變有一些認識,否則不會肯定不變優於可變的──最後在驚心動魄的一瞥中,得見『存在本體』。這時我才懂得『你形而上的神性,如何能憑所造之物而辨認洞見』。」在奧古斯丁的觀念中,上帝是永恆不變的精神體。在這一段話中,可以看到柏拉圖主義的觀念,如何給予他在認識上帝的過程中,提供的理論資糧。

《懺悔錄》卷十對於「記憶」的討論,基本上可以視為對於717這段話所述的「逐步上升」之過程的再描述。而其要點就是:「我讀了柏拉圖學派的著作後,懂得在物質世界外找尋真理從而「『從受造之物,辨識你形而上的神性』」的過程。

奧古斯丁在這個透過哲學的思辨來辨識上帝的過程中,首先承認的是自己無知。在105特別表明了這個意思:「我們現在猶如鏡中觀物,僅能見影,尚未覿面」。因此,奧古斯丁關於由記憶與心靈的思辯,來探索上帝的過程,並不是一個嚴謹的思辯的過程,反而是以不斷的向上帝提出疑問的方式來呈現。因此,它可以說是在承認自己無知的同時,所作的哲學思辯,充滿了對話與探索的意味。

從「問題意識」來看,奧古斯丁在《懺悔錄》卷十對於「記憶」的討論,是在「什麼是上帝?」的追問之下開始的。但是,在追問之前,他已先確定上帝不是各種美好的受造物,而是超越而恆久的美好。在106,奧古斯丁這樣說:「可是我愛你,我究竟愛什麼?決不是有形的物體的美麗,和他們易於消逝的丰采……。不!我愛天主,我不愛這一切。可是我愛天主,我愛一種光、一種聲、一種香、一種食物、一種接吻。這是那個住在我內心者的光、聲、香、吻。這種光是無遠弗屆的,這種歌聲是無世無疆的,這種香氣不是風能吹散的,這種食物不是口腹能消滅的;這種接吻是不會使人討厭的。這是我愛天主,我所愛的。那末,那個我所愛的,究竟是什麼?[14]

換句話說,奧古斯丁對於「上帝是什麼?」的追問,並不是在不確定上帝是什麼的情況下追問,他的問題是「超越萬物的造物者,究竟能如何被認識到?」對此問題,奧古斯丁藉由〈羅馬書〉一章二十節的經文,相信作為理性動物的人,能透過萬物而看見上帝,但人也可能因為貪戀萬物而無法認識上帝。他說:「大小動物看見了(萬物),但不能詢問,因為缺乏主宰官覺的理性。人能夠發問,『對無聲無形的天主,能夠從他所造的萬物而心識目睹之』,但因貪戀萬物,為萬物所蔽而成為萬物的附庸,便不能辨別判斷了。」(106

奧古斯丁可能是受到新柏拉圖主義的影響,把人的「心靈」與「理性」、「記憶」等概念連繫起來。因此,才說完「相信理性是認識上帝的可能」之後,並不直接討論「理性」,卻把討論的主題轉向「記憶」。因此,在108,奧古斯丁說:「我要超越我本性的力量,拾級而上,趨向創造我的天主。我到達記憶的領域、記憶的殿廷,那裡是官覺對於一切事物所感受而進獻的無數影像的府庫。凡官覺所能感受的,經過思想的增、損、潤飾之後,未被遺忘所吸收掩埋的,都庋藏在其中,作為儲備。

但是,在這裡,奧古斯丁對於「記憶」的觀點,和柏拉圖的想法有一個根本的區別。對柏拉圖來說,「感覺引起理念,但不產生理念。感覺的功用,在使我們的心靈,憶起我們所具備的先驗的理念。」但是,奧古斯丁所設想的108所界定的記憶,顯然是由感官經驗為起始的認知經驗的府庫。對柏拉圖來說,記憶的府庫是前世得來的,而從《懺悔錄》108的定義來看,記憶的府庫是由今世的經驗來的。透過這種由感官認識的經驗而獲得的記憶的府庫,看到的是人的心靈力量的偉大。他說:「我的天主,記憶的力量真偉大,太偉大了。真是一所廣大無邊的庭宇。……人們讚歎山岳的崇高,海水的洶湧,河流的浩蕩,星辰的運行,卻把自身置於腦後。

《懺悔錄》1010,奧古斯丁又提到了概念的作用,也把它視為「記憶」的一部份,但它顯然不是由感官的印象而來,因此相信它是記憶中固有的。他說:「這些思想怎樣進入我身的呢?如果它們能說話,請他們答覆。我敲遍了肉體的每一門戶,沒有找到它的入口處。……那麼它們來自何處,怎樣進入我的身內呢?我不清楚。」經由簡單的推論,最後說:「可見我的記憶領域中原已有它們存在著,不過藏匿於邃密的洞穴,假使無人提醒,我可決不會想起它們。」這裡,奧古斯丁提到的不由感官而得到的概念作用,乃是記意中「原有」的,才與柏拉圖所談的連繫上。但奧古斯丁在肯定這種先天記憶存在的同時,說「它們來自何處,怎樣進入我的身內呢?我不清楚。」他並沒有因此而像柏拉圖那樣,以靈魂的前世經驗來說明此事,而只是存而不論。

1012又提到,除了「概念」之外,「記憶」中還有一些內容不是由感覺而來的,包括「數字、衡量的關係與無數的法則。」這顯然也是柏拉圖哲學曾經提到的內容,而為奧古斯丁所沿用。

透過「記憶」中的這兩類內容,也就是來自感官的,與不來自感官而為記憶所固有的,奧古斯丁把記憶分為「非影像的記憶」與「有影像的記憶」,又把前者稱為「記憶本身」。因於此,他再次面對「記憶」,又把「記憶」分為「記憶本身」與「記憶的影像」。他說:「我說計數的『數字』呈現在我的記憶中,不是數字的影像,而是數字本身。我說『太陽的影像』,這影像在我的記憶之中,我想見的,不是影像的影像,而是太陽的影像。……我說『記憶』,我知道說的是什麼;但除了在記憶之中,我哪裡去認識記憶呢?那麼呈現在記憶之中的,記記憶的影像呢?還是記憶本身?」(卷10.15

奧古斯丁在《懺悔錄》中,對於「記憶」的分析,最為精彩的是再把「記憶」分為「記憶本身」與「記憶的影像」,接著又依此討論了什麼是「遺忘」。1016經過了反覆的思辯,他的結論是:「遺忘並非親身,而以它的影像存在記憶中。109也說:「是否這事物並未整個丟失,僅僅保留一部份而找尋另一部份?是否記憶覺得不能如經常地把它整個回想出來,好似殘缺不全,因此要尋覓缺失的部份?」「因此記得自己忘掉什麼,正說明沒有完全忘懷。

在這樣的分析下,奧古斯丁終於把「記憶」與「尋求上帝」連繫上。在1020,他從「人人都在尋求幸福」,而推論到:「(幸福)這個名詞所代表的事物本身不存在他們的記憶之中,便不可能有這種情況。」而奧古斯丁認為,對他自己而言,「我尋求你天主時,是在尋求幸福的生命。」並且試圖從人人都寧願以真理為樂,而不以虛偽為樂,來證明「只有你是真正的幸福,誰不以你為樂,也就是不要幸福。」(1023

在這同時,奧古斯丁也追問:「至於幸福生活,過去我在何時體驗過,以致現在念念不忘、愛好想望呢?這不僅是我個人或少數人如此,我們每一個人都願享幸福。如何對它沒有明確概念,我們不會有如此肯定的願望。」(1021)奧古斯丁用不很確定的口吻提出的可能的答案之一是《創世紀》的始祖亞當。他說:「我不知道他們怎樣會意識到幸福。我正在探索這個問題。這意識是否在記憶中?如果在記憶中,那麼過去我們曾經享受過這幸福。是否人人如此,或僅僅是首先犯罪的那一個人,『我們都在他的身上死亡』,因此生於困苦之中?現在我不討論這個問題。」(1020

 

從哲學論證的角度來看,奧古斯丁在《懺悔錄》卷十,透過對於人的心靈的分析,尤其是「記憶」的剖析與推論,試圖來辯識上帝的面貌為何的嘗試,基本上存在著許多推論過程的跳躍與可能的謬誤。甚至是到最後,他只能試圖證明人人對上帝(其實是「幸福」)有記憶,卻無法說明「主啊!你駐在我記憶之中,究竟駐在哪裡?」(1025)他排除了由感官而來的記憶,也排除了由感情而來的記憶,也說上帝不在人的心靈之中。「你既不是物質的影像,也不是生人的情感……又不是我的心靈;你是我心靈的主宰,以上一切都自你而來,你永遠不變易地鑒臨這一切。」(1025)如果結論是這樣,也就是「上帝是造物者,而非萬物」,而這本來就是奧古斯丁在探索記憶之前的信念。經過了對「記憶」的探索,結論還是如此,那麼可見這樣的探索並沒有真正的必要性可言。所以究極而言,奧古斯丁在此的論證並不成功,讓人有點虎頭蛇尾[15]的感覺。

 

四、結語

奧古斯丁《懺悔錄》貫穿全書的核心主題,就是追尋上帝、認識上帝。此書的第一卷第一節引《詩篇》第138首第八節「誰追尋主,就將讚頌主。」然後說:「因為追尋主,就會獲得主;獲得主,也就會讚頌主。」此書的最後一章最後一節的最後一段則是:「只能向你要求,向你追尋,向你扣門;唯有如此,才能獲致,才能找到,才能為我洞開戶牖。」事實上,《懺悔錄》就是一本對上帝禱告的書,它已經站在上帝的面前,已經是在上帝的愛裡面。這本書的本身,就是上帝與上帝之愛的見證。誠如此書所表達的,哲學在奧古斯丁尋覓上帝的過程中,只是一個排除障礙的工具,卻不是充分促成的條件。《聖經》自身,作為上帝的話語的啟示,對於奧古斯丁的信仰之路,有著更重要的作用。憑藉著信心,在禱告之中理解《聖經》、接受《聖經》的教導,才是他認識上帝,並在上帝之中得到安息的主要原因。



[1] 特雷西,《對秩序的神聖激情》(Blessed Rage for Order: The New Pluralism in Theology: 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43頁。

[2] 特雷西,《對秩序的神聖激情》,45頁。

[3] 田立克,《系統神學》,(Systematic Theology,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1-1963)卷一,8頁。

[4] 漢斯.昆著,包利民譯,《基督教大思想家》,香港:漢語基督教文化研究所出版,1995年,72頁。

[5] 漢斯.昆著,包利民譯,《基督教大思想家》,香港:漢語基督教文化研究所出版,1995年,67頁。

[6] 查維克(Henry Chadwick)著,黃秀慧譯,《奧古斯丁》,台北:聯經出版,1987年,78頁。

[7] 蓋瑞.威爾斯著,宋雅惠譯,《奧古斯丁:在俗世創造上帝之城的建築師》,(Garry Wills , Saint Augustine1999),台北,遠足文化,2006年,16-7頁。

[8] 《約翰福音》的開場白:「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這道太初與神同在。萬物是藉著他造的。凡被造的,沒有一樣不是藉著他造的。生命在他裡頭。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裡,黑暗卻不接受光。」

[9] 《哥林多後書》第三至四章:「主的靈在那裡,那裡就得以自由。我們眾人既然敞著臉,得以看見主的榮光,好像從鏡子裡返照,就變成主的形狀,榮上加榮,如同主的靈變成的。」「那吩咐光從黑暗裡照出來的神,已經照在我們心裡,叫我們得知神榮耀的光,顯現在耶穌基督的面上。」

[10] 查維克(Henry Chadwick)著,黃秀慧譯,《奧古斯丁》,台北:聯經出版,1987年,27-8頁。

[11] 參考威柏爾、柏雷著,《西洋哲學史》:「只有理念是唯一真實的實體,感官的對象不過是一種假借的實在,是一種從理念中得來的實在。理念是是永久的模型,感官的對象均憑之而創造;後者均係理念的意象、模仿和不完備的抄本。62頁。

[12] 參考威柏爾、柏雷著,《西洋哲學史》:「絕對的理念,連同一切其他理念,最初全含心靈內,乃是心靈的常德。但最初,它們潛伏於心靈內,我們不覺得它們。感官所指示我們的,是它們的外邊的抄本,並於一定的意義內,使我們憶起存在我們裡面的原本。感覺引起理念,但不產生理念。感覺的功用,在使我們的心靈,憶起我們所具備的先驗的理念。再者,感官是欺騙的,不能把真理顯示給我們,卻使我們遠離真理。只有推理,乃是求達真理的唯一道途。66-7頁。

[13] 參考威柏爾、柏雷著,《西洋哲學史》,64頁。

[14] 此段採用應楓的譯本。

[15] 開始表示好像可以證明什麼,最後卻無法證明。



[1] 本文所引的《懺悔錄》文字,漢文主要依據周士良譯,台北,商務印書館,2007年初版五刷。並參考應楓譯本,台北,光啟出版社,19767版,引述時,則特別標明之。;英譯本,依R. S. Pine-Coffin譯,LondonPenguin1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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